我妻数数

“我偏要勉强。”

「城翊」溺水

剧情向,OOC

全文3.2W+,已完结

第一次尝试写刑侦剧情,逻辑不严谨轻喷

 

Summary: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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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城失去联系的第十二天。

梅雨季总能找到让人厌烦的理由,北江断断续续下了一周的雨好不容易放晴,沈翊走在河岸边缘,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里留下一连串脚印,浑浑噩噩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他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河岸已经搜寻了好几天,自杜城失踪的第二天起,分局已经并案成立了调查小组,蒋峰独挑大梁带着队伍从上游搜寻到下游,别说什么人了,连冲上河岸的衣物都没有找到,不得不暂时放弃这片荒地。

可是沈翊不认同,直觉告诉他杜城一定就在这片区域,因为他在不远处的石缝里找到了杜城从不离身的手表,现在这块表就放在上衣口袋里,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沈翊还没来得及清理干净表带上粘着沙砾,也没有打算把表上交给调查小组,似乎只有听到那块表嘀嗒嘀嗒走动的声响,他的不知所措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抚。

尖锐的石子透过满是泥泞的帆布鞋硌得沈翊的脚掌生疼,但他似乎已经麻木了,生理上的疼痛远不及一无所获带给他的心惊胆战,他不愿意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考虑,尽管过不了多久这也许会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但至少现在,他不同意也不认可。

这段时间他的记忆似乎出现了一些断片,他总是忘记自己是怎么来到这片河岸的,好像是骑着自行车自己晃悠过来的,又好像是打车在某辆桑塔纳的后座,最离谱的是他觉得自己是坐在杜城的牧马人副驾驶过来的。可是当他努力想理清思绪的时候,发现自己只是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没有自行车,没有牧马人,更没有杜城。

除此之外,他偶尔还会出现一些幻听。在河岸待得久了,沈翊总是听到有人忽远忽近地在喊他的名字,“沈翊”、“沈翊”,一遍一遍的,絮絮叨叨的。可当他回过神时,身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和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砂石。

沈翊想,自己一定是病了,而且在精神方面还出现了一些问题。

可是他记得很清楚,在此之前他们正在追查一起恶性案件,他记得这个案子的所有细节,从一间铺着蓝色马赛克地砖的浴室开始,一直到追逃凶手来到这个河岸。

可是,后来呢。

他依稀记得那个凶手的样子,记得凶手举起匕首的声嘶力竭,也记得杜城毅然决然朝着他的方向冲过来,还记得蒋峰和那个凶手展开了打斗。他记得那天刚下过暴雨水位很高,他们所有人都踏进了河里,漫过腰的河水刺骨冰冷。

后来呢?

他好像还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究竟是忘了哪一部分。

他不知道杜城和那个凶手是怎么消失的,就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杜城在他的世界角角落落都留下了痕迹。他们好像认识了很久,太阳的暴晒与理不顺的思绪让沈翊只觉得头痛欲裂。

但沈翊还是努力地回想着,像是溺水的人在拼尽全力妄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然后,他想起来了。

他和杜城的确很熟悉。

因为他们分手了。

他和杜城,在接手这个案子之前刚分的手。

河岸肆无忌惮的光照明亮得刺眼,沈翊抽丝剥茧终于有了些头绪。

 

 

结束一段成年人的办公室恋情并不需要太多的歇斯底里,如果两个人都没有离职的话就更简单了,无非是偶尔的互呛和绝大部分时间的形同陌路。

至少沈翊是这么想的。

他们的相爱自然而然,分手也没有轰轰烈烈。他们曾在夜里接吻、相爱,曾依偎在一张小沙发里看电影,也曾牵着手在暴雨里疯跑。他们拥抱的时候竭尽全力,像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骨骼里。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爱情,让沈翊失去了安全感。

沈翊发现自己过于沉溺这段感情了,杜城每次出外勤时受点小伤都会让他开始慌乱。溺过水的人总会抓住身边的一切不放手,可是沈翊觉得这样不对,他可以成为杜城的底牌,但还没准备好让自己多出无数软肋。他的安全感来自于杜城,他失去的安全感也来自于杜城。

杜城的心中有正义,有责任,有人民,能留给沈翊的份额少之又少。少到沈翊想在星期天的上午和他一起被透过窗帘的太阳光晒醒,却只能在迷迷糊糊中得到一个杜城的早安吻和一张写着“今日要加班,午饭自己先吃”的便签条。

经营一段没有安全感的关系很难,尤其是这种关系最后免不得沦为爱来爱去都变成回忆的戏码。所以沈翊咬咬牙,单方面和杜城提了分手,还是用发短信的方式。

“我仔细想了想,我们还是先分手吧,不太适合。”

“???”

“你怎么了?”

“怎么不适合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翊,你在家吗,我马上回来。”

杜城的消息噼里啪啦发过来,连带着数个未接电话,手机叮咚叮咚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极其突兀。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在一阵汽车的轰鸣声后,门口又传来焦虑的敲门声。

没有嫌隙,没有争吵,甚至没有任何预兆,沈翊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回沙子里。

杜城第一次有了无力感,但他没有同意,也没有否认。因为在杜城扔下工作匆匆赶回来,想要问问沈翊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沈翊已经毫不留情地换了家里的密码锁。杜城进不去他家里,也进不去他心里,只能在门口来回踱步。

沈翊的画笔头一次在速写纸上失了方寸,凌乱的画笔之下是极度的抑郁和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但现实没有留给沈翊太多烦躁的空间,他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扩散,手机再一次震动起来。这一次的铃声不是特意设置的彩铃,沈翊看了一眼来电提醒,顺手接起电话。

“沈老师,城队来找你了吗?”李晗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沈翊顿了顿,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知道此刻杜城就在他家门口。但出于职业道德,他还是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声音有些沙哑,“在的。”

“那正好,城队刚才布置任务到一半突然走了,”李晗的语气有些急,“沈老师,你方便和城队一起过来吗,晶果公寓有人报案租户自杀。”

电话那边的声音嘈杂得很,李晗一边打电话,一边还要朝人群喊上几句,听得沈翊脑瓜嗡嗡的,很是无奈。

“好,我马上过来,给我一个具体地址。”沈翊皱了皱眉,把手上的画笔放到一边,顺手抓起一件外套。

“地址城队知道,在湾西路上。”

“我知道了。”沈翊挂了电话,语气有些不自然,他当然明白杜城知道地址,只不过这会儿他俩刚分手,沈翊连烂情绪都还没来得及发泄出来,这会儿又要他去面对杜城的质问,着实有些为难。

现实如此,沈翊一直到坐上牧马人的副驾驶还在怄气,努力去无视掉身边的杜司机。

“你在闹别扭。”杜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我没有。”

“那你给我发的什么破消息!”

杜城拿出手机,想把记录翻出来给他看,但被沈翊一把拿过去揣进兜里。

“好好开车!”

“你知道刚才我有多担心吗?”

此时此刻沈翊一点也不想谈论这件事情,一点也不。他把这种并发症归结于大清早没有看到杜城而引发的起床气,现在人清醒了,放出去的狠话却收不回来。

为了不再面对杜城的喋喋不休,沈翊索性头一偏就开始睡觉不去理他。

杜城其实很想揍他的,他知道沈翊偶尔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包括但不限于看完某个画展回来突然就不愿意搭理他,或是一起看电影不小心睡着的时候在他脸上画猫胡须。但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假期可以待在一起的日子,杜城一点都不计较。

拳头比划着凑近了沈翊的侧脸,沈翊的睫毛微动。杜城想了想,默默帮他把安全带拉过来系好,顺便把车上的挡光板放下来。

 

 

死者名叫许伊文,是租住在晶果公寓502室的一名租户。报案人是房东万珍,在逾期三天没有收到房租便上门催收,敲了许久的门没有人开后用备用钥匙进去,万珍在卫生间的浴缸里发现了沉在水底的女人。

杜城和沈翊赶到的时候,晶果公寓已经拉了警戒线,门口围了不少年轻人指指点点。买完早饭的小姑娘想上楼拿材料去上班,回来发现公寓被封锁了急得快要哭出来,还有租住在同层听闻出了这样的事情骂骂咧咧指责的阿姨。

李晗为了维持现场秩序防止有人冲进去,已经一个头两个大,见到杜城他俩过来,赶紧跟着一起走,把维持秩序的任务交给了其他同事。

晶果公寓是一幢老式的楼房改造的,一共就六层,每层有四户,楼层不高也就没有安装电梯。因为距离地铁站比较近,房租也还算合理,不少年轻人租住在这里,导致这幢公寓里大部分房间都是群租房,一户房子又分隔成几个逼仄的小间。

最重要的是,这种老式的住宅楼没有安装监控。

沈翊没有理会杜城的追问,气喘吁吁跑上五楼,蒋峰已经在502的门口等着他们。沈翊在门口的时候停留了一下,注意到不锈钢的门把手擦得锃亮,他甚至能透过门把手看到身后的杜城气呼呼地瞪着他的表情。

房间里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廉价的香水味,混杂着酒精和一些木头发霉的味道。沈翊随意扫了几眼,窗帘非常厚重,完全可以遮挡住白天的光照。厨房很久没有开过火,是半积灰的状态,衣服乱糟糟地堆在沙发上,餐桌上扔着一面镜子和一小瓶开着盖的指甲油,长时间暴露在空气里,毛刷上的宝蓝色漆料已经干了。还有一张没处理掉的外送单,备注了“多放辣、要可乐”几个字眼。垃圾桶里有几个还没来得及扔的外卖盒,但并没有可乐。

这间屋子并不是群租房,但凌乱得不像是一个作息正常的人居住的地方。

他们来到浴室,现场刚被保护起来,还没拍好证据。漫过许伊文头顶的水散发着恶臭,许伊文穿着吊带裙沉在浴缸里,整个人被泡得肿胀了一圈,显然已经在水里待了有段时间。

“房东说她是早上过来的时候发现的,人已经带回局里了。”李晗给他们解释情况,注意到杜城和沈翊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微妙。

“大好的周末,真是扯淡,”蒋峰挠了挠头,看了一眼地上圈出来的肥皂,疑惑发问,“真的不是脚滑撞到了头,碰巧栽进浴缸里昏过去了吗?”

杜城看了一眼蒋峰,皮笑肉不笑,“那可真是碰巧给碰巧他妈开门,碰巧到家了。”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你看这肥皂上斜着凹了一块呢。”

“那凹下去那块被吃了吗?”杜城凶他。

蒋峰被怼得一愣一愣,李晗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角,指了指杜城和沈翊,暗示他保持安静。蒋峰恍然大悟,哦,吵架了。

蒋峰有些委屈,还有些小难过。臭情侣,吵架就吵架,城队他有本事凶沈老师啊,干啥把气撒在他身上。但他不敢说,怕是说了就不是被轻飘飘地挤兑几句了,得挨揍。

沈翊没有理会他们,他蹲下身来,从那块形状奇怪的肥皂开始一寸一寸地在地上观察,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杜城见状也学着他的样子蹲下身来,浴室的地面是蓝色系马赛克瓷砖铺成的,深深浅浅的蓝一块一块堆积在一起,看久了难免有些眩晕,闭上眼全是蓝色的方块。

没过多久,沈翊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问李晗要了个镊子,从浴缸的角落里夹出两片断裂的指甲放进物证袋里。

“这是……”

杜城想到了什么,猛然站起来,看向浴缸里许伊文已经泡的发白的手。虽然已经肿胀得十分粗壮,但依稀还能看出来她的五指都涂着劣质的宝蓝色指甲油,原本每个指甲修成了圆弧的形状,但偏偏有两个指甲的顶部凹凸不平,像是硬生生折断的,与沈翊找出来的那两片指甲刚好对上。

沈翊抬起头,视线正好对上磨砂浴缸,他对颜色的敏感度总是比常人更胜一筹,他注意到了浴缸上浅蓝色的划痕。

很快,杜城也注意到了这里。沈翊一时忘了他还没有原谅杜城早上的不告而别,他俩对视一眼,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应该没有人会用磨砂浴缸磨指甲吧。”杜城怕打断沈翊的思考,犹豫着出声。

此刻,沈翊闭上眼,通过一路走过来的细节,脑海中逐渐侧写出一个画面。

『那个人用钥匙打开门,出现在毫无防备的许伊文身后,大概是她熟悉的人,因为桌上的镜子恰好照不到那个人,许伊文看不到那个人,那个人的身高大概会在一七五左右。』

『在许伊文有机会转过头看到那个人的脸之前,被用什么东西敲晕了。对了,是那听可乐,如果是一个成年人的力气的话,从后脑勺下手完全有造成许伊文片刻的昏厥。』

『随后许伊文被扔进了放满水的浴缸里,应该是被呛醒了。那个人很警觉,在第一时间按住了她的头,她只能拼命挣扎、扑打,可是在那个人绝对的力量面前完全是杯水车薪。是一个一七五左右的成年男人。』

『她的指甲用力地抓着磨砂浴缸的边缘,连什么时候断裂的都不知道,她只是想要活命,却在呛了几口水进肺里之后彻底失去了意识。地上肥皂的缺口方向不对,是那个人走的时候慌慌张张不小心踩到的。』

『没有一个家里邋里邋遢的人,会把门把手擦得干干净净,它上面多少会有油脂、灰尘和指纹,除非是为了掩饰住一个人的脱氧核糖核酸。』

『所以,即使慌张,那个人依旧记得在作案之后把留在门上的指纹擦干净,就好像这样就能掩饰住他在这间屋子里做的所有事情。』

沈翊睁开眼,目光坚定。

杜城便知道他已经推理出了结果。

“这是一起谋杀。”

“不是意外。”

 

 

沈翊原本想直接回局里办公的,但是杜城执意先带他去吃早饭。用杜城的话来说,闹归闹,短信可以发,饭不能不吃。

沈翊对着手上的麻球,看了一眼杜城,恶狠狠地咬下去。像个五岁的小孩儿,明明上一秒还在发脾气,在食物面前只会丢盔卸甲。

我也不想原谅他啊,可是他和我道歉了哎。沈翊想。

“我要是哪里做得不对你和我讲,”杜城示弱的样子像只受了委屈的大金毛,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也是……你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谈恋爱。”

“查案就查案,我也可以参加。”

“这不是想着星期天,你可以多睡一会……”

“不需要。”沈翊又咬了一口麻球,芝麻沾在了嘴角。杜城看见了,伸出手动作自然地帮他抹掉。

“好好好,我的错,下次一定带,一定带。”杜城举起手作投降状。

沈翊不置可否,把最后一口麻球吃完,“走吧。”

“好嘞!”

杜城来了精神,殷勤地帮沈翊背上帆布包。要是他有尾巴,现在一定摇得像个螺旋桨。

刚才在晶果公寓的时候杜城就注意到了,沈翊有些低血糖,加上早上这么一折腾,在浴室里站起来的时候不可察觉地虚晃了一下。杜城也不能当着蒋峰的面与沈翊谈一些家长里短,蒋峰的嘴巴跟扩音喇叭似的,回头全局都得知道他杜城被沈翊扫地出门了。

所以他只能先把沈翊带出来。

杜城,北江分局小霸王,能屈能伸,该服软时就服软。

 

他们回到北江分局的时候,何溶月已经以极高的职业素养做出了检验报告。

“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可以排除是毒杀。”何法医戴着口罩难掩疲惫,眼睑下有一圈青黑,显然也是没有睡好大清早被喊过来查案。

杜城接过来看了几眼,看到“后脑部分有明显撞击痕迹”时停顿了一下,顺手把报告递给沈翊,“你的推理方向是对的。”

沈翊点了点头,作为一名画像师,他的侧写能力自然也不在话下。既然是纯粹地想要置人于死地,那么原因不外乎两点,为情所困,或者为钱所困。如果是为钱所困,高利贷催债不会单枪匹马前去,也不会一言不合直接把人弄死,那么就是为情所困了。

爱情、亲情、友情,还是其他什么莫名其妙的关系呢?

“受害人许伊文,女,2022年5月29日被发现在晶果公寓502室出租屋内,死因,溺亡,根据呼吸道内泡沫量显示,死亡时间大概在5月28日晚上11点至5月29日凌晨2点之间,凶手体内无药物使用痕迹,后脑部分被人为敲打过,排除自杀,凶手未知。”

杜城把已知信息龙飞凤舞地写在透明板上,大致向刑侦支队成员介绍了一下情况,转过身来发现沈翊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想了想,一拍脑袋赶紧又补充上,“根据现场个中痕迹显示,凶手为成年男性,身高在一七五左右,身份不详,与受害人关系不详。”

沈翊微微点了点头,跳下桌子就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大家对沈翊的行为都已经习以为常,一般这种时候,沈老师总能找到某些线索出来。

“李晗,你去查一下附近的监控,看看楼外有没有监控范围能覆盖到公寓楼附近。”

“收到。”

“蒋峰,你带两个人去把许伊文租房附近的邻居排查一遍,有无可疑人影出没。”

“收到!”蒋峰想了想,又问,“城队,我可以和李晗一起去吗,反正顺路。”

“去去去!”杜城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小赵,你去把许伊文的社会关系调出来。”

“收到!”

“沈……”杜城顺口想喊沈翊的名字,想起来沈翊刚从他的面前走过,尴尬地摸了一下鼻梁,“好了,大家行动!”

众人四下散开,杜城急匆匆地去找沈翊,到了406前却又放缓了脚步。

办公室里面,沈翊正在奋笔疾书,木炭笔在速写纸上发出刷刷的声响,全然顾不上蹑手蹑脚走进来的杜城。

“这是嫌疑人?”杜城突然的出声吓了沈翊一跳。沈翊抬起头时发现杜城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画,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几分钟了。

沈翊挑了挑眉,“你什么时候这么武断了。”

“还不是因为这是你画的,”杜城在速写纸上敲了两下,“怎么样,捕风捉影小能手?”

沈翊有些不好意思,决定不去理会他的调侃,而是从画架上把一张夹着的照片取下来递给杜城,“不一定是他,只不过许伊文的镜子背面夹着一张拍立得。就是这张,拍得太糊了,我想把他还原出来试试。”

杜城接过拍立得的照片,又去拉沈翊的手,“走啊,万珍还在审讯室里。”

“先去问问她也好。”沈翊把画放下,跟着杜城出去。

 

 

“有完没完啊你们,拜托,我就是报了个案哎!”万珍已经在北江分局的审讯室坐了一上午,属实是已经非常不耐烦了。虽然她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场合,心里多少有些发毛,但想到这件事她毫不知情,就又觉得底气十足。

“搞什么东西!警察都是这么办案的吗?不去抓坏人关我做什么?”

“我也是受害者哎!这得做几天噩梦啊!”

“真是晦气死了,出了这么个事情,房子还怎么租出去!”万珍的大嗓门嚷嚷得像唢呐,镀膜单反玻璃那边听审的同事只觉得耳机快要炸开,耳朵受到了极大的迫害。

“报了案什么都不说清楚,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嫌疑人。”杜城嗤笑,也不在意她的牢骚。他向来吃软不吃硬,审讯室里和他对着干简直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无所谓地拉开椅子,和沈翊两个人坐在对面。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什么叫老娘是嫌疑人?”万珍暴怒,把桌子拍得啪啪作响。听审的同事皱了皱眉,差点把耳机扔出去。

到底还是得妇女之友沈翊出马,凭借着他人畜无害的外表以及温温柔柔的声音,给万珍带来了极大的心里安慰。

“万阿姨,你不要担心,因为是你报的案,所以有一些细节想问一下你。”沈翊把手中的一次性茶杯递给万珍,理论上来说审讯室里并不允许这些东西出现,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先喝杯茶吧,不要着急。”

杜城有些诧异地看着沈翊,他还没开口说话,沈翊甩了他一个眼神,让他适时闭嘴。

万珍还想再嚷嚷些什么,但是看着眼前像小绵羊一样的小伙子,突然有些不忍心,这才顺着他的台阶下去。

“我是真不知道情况啊,我这一开门进去找不着人,结果在浴室看到了这么一出,”接过热茶的万珍心理防备放下了不少,话茬子一打开又说个没完,“哎哟我都快吓死了,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是的,遇到这样的事是还挺糟心的,”沈翊赞同地点了点头,“那万阿姨,许伊文在你这里租房多久了?”

“许伊文啊,在这里住了没几个月,”万珍呷了口热茶,掰了几下手指头,“大概五、六个多月……对,六个月零三天!她是年初的时候,一月中下旬过来的……我们的房租都是三个月一付的,我看她年纪轻轻出来打拼也不容易,就没让她押一付三,谁知道才这几个月就开始拖房租了。我这不就上门来问她收租了吗,结果消息也不回,钱也没交,哎。”

“那她平时有什么经常来往的人吗?”杜城忍不住打断她,他实在受不了万珍的唉声叹气了。

“我怎么知……”万珍瞪了一眼杜城凶巴巴的脸,本不想回答他,但是看在沈翊的份上,朝杜城翻了个白眼,“那个姑娘啊,应该是在附近一家酒吧工作的,这事她和我提过一嘴儿,我让她晚上回来迟了动静小点声,别到时候惹出纠纷了影响我房租。不过要说具体有和什么人来往,我倒也不清楚。”

沈翊捕捉到了有用的信息,冲杜城微微点了点头。附近的酒吧他知道,湾西路那一片属于老城区,这种过于年轻化的娱乐场所很少会开在这里,所以唯一的一家酒吧就开在晶果公寓百来米开外的街上,店面不算大,但吧台驻唱舞池表演应有尽有。

“好的万阿姨,我知道了,谢谢你。”沈翊站起来,冲着万珍露出一个微笑,看得万珍心情都好了不少。

“哎小伙子,小伙子,先别走啊,”万珍眼睛一转,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看你人不错,有女朋友了吗?”

“万阿姨,我……”沈翊愣住,不知道万珍这么自来熟,竟然还有下半段闲聊。他站在那儿有些僵硬,余光扫了一眼杜城的脸,嚯,更黑了。

“我跟你说啊,我那个跳广场舞的时候啊,有个舞友,哎呦,她女儿长得可水灵了,眼睛大大的,特别配你!要不,阿姨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万珍站起来,十分熟络地想过去拉沈翊的衣袖。

“他有了。”杜城站起来挡在万珍面前,阻止了万珍下一步动作。

“真的假的啊?”万珍将信将疑,有些失望。

杜城没有再搭理她,揽过沈翊的肩膀,头也不回地把沈翊带出去,“审讯结束了,你可以离开了。”

万珍气愤地瞪了一眼杜城的背影,往地上啐了一口腹诽,这臭小子,年纪轻轻,嘴巴这么坏,肯定找不着女朋友。哪像另一个,斯斯文文的,真是可惜了。

听审室里的同事面面相觑,偷偷对着沈翊的方向比了个大拇指。他们倒也没想到过城队占有欲已经能和莫须有的相亲对象吃飞醋,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告主权。

杜城和沈翊是一对儿这件事在北江分局已经是公开的事实,毕竟像沈翊这种又聪明又温柔的帅小伙儿,搁谁谁不喜欢啊。要不是杜城先下手为强,指不定某天沈翊的办公桌上就能出现哪个姑娘家的爱心盒饭了。

 

 

“你就这样去酒吧?”

“对啊,不是去查案的吗?”

杜城整理完审讯材料正要招呼沈翊一起走,发现沈翊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着他一句话然后出发。但到了楼下,他俩对目的地还是产生了一些分歧。

沈翊也并不是非得当一个工作狂,只不过他做事向来喜欢有始有终,喜欢一个人也是,查案子的时候也是,既然开始了,就没必要再被其他零零散散的事情左右,否则难免会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消耗掉热情。

杜城也不是不想当一个工作狂,但是他觉得下午三四点去酒吧,多少还是有点离谱了。且不说湾西路的那家酒吧有没有人来开门,单说他载着沈翊把警车停到人家酒吧门口这件事吧,回头人酒吧老板得出来给他嚎啕大哭,没有一家娱乐场所乐意看到自己店门口停着警车的——蒋峰这小子为了彰显一下自己的技术,带李晗出去的时候借走了杜城的牧马人。

“怎么会有人穿着格子衬衫去酒吧加班啊?”杜城上下打量了一下沈翊,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

“有什么问题吗?”沈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衫,领子没沾上什么食物,扣子也整整齐齐的没系错,有些长的袖子被他随意地卷起,耷在手臂上。

“回家换身衣服再去,邋里邋遢的。”比起过于宽大的衣服,杜城更喜欢沈翊那套毛绒绒的居家服,抱着软乎乎的,像只小猫,即便硬汉如杜城,也依旧抵挡不住沈翊刚睡醒时候的迷糊攻击。不过这话他可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和沈翊说,沈翊的眼刀子能像机关枪一样把他扫射一遍。

“你对我的衣品有什么意见吗?”

“你穿什么都好看。”杜城咧开嘴赶紧讨好,还是受到了沈翊一记肘击,“我是想说,天还没黑呢,哪有这么早开门的酒吧。”

“有什么关系吗?”

杜城想了想,突然抓住了问题的重点,“你不会没去过吧?”

“哪比得上杜大队长经验丰富。”沈翊瞪他。

杜城讪讪地笑了笑,不敢搭话。

沈翊被太阳晒得有些头疼,索性一屁股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先回去吧。”杜城晃了晃手机,上面是他在美食APP刚查到的酒吧营业时间,上面清楚地显示至少晚上七点才会开业,“反正那家酒吧还没开门呢,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怎么回去啊?”沈翊抬起头看着杜城,午后的阳光太刺眼,他眯着眼的样子在杜城看来仿佛是在撒娇。杜城想起了他们养在家里的那只叫晓玄的猫,当它想撒娇的时候就会黏过来一直看着你,翻过身来露出雪白的肚皮。

不过,这个问题着实让杜城犯了难,他倒是想说我们可以开警车回去,但免不了要落个公车私用的口实。也想过直接打车回去,但是他清楚沈翊在经历褚英子的案子被曹栋绑架过之后,对出租车也有了些心理阴影。

杜城的脑子飞速地旋转着,然后把目标锁定在了沈翊的自行车上。

沈翊顺着杜城的目光看去,再看向杜城的眼神就带上了些许怪异,“……我骑车你跟着跑?”沈翊也不是没想过这个画面,但真要实施起来多少有点不道德。

“我载你啊。”杜城拉他起来,径直就走向了沈翊扔在墙边的自行车。

沈翊满脸写着抗拒,从头发丝到格子衬衫到帆布鞋都在抗议着杜城的行为,他的脑海里是他俩前段时间看的一部跨年档电影,叫什么外星人的,那部电影里的自行车载人得一个人坐在前面的横杠上,那看起来太傻了,沈翊完全拉不下这个脸。

杜城扶着把手等沈翊上车,沈翊就站在一边死活不愿意。那辆车如同楚河汉界,他俩矗在两边,隔着自行车前进行了短暂的眼神对战。

最终,杜城丢盔卸甲败下阵来。

“实在不行我俩走回去吧。”

“……”沈翊努了努嘴,那倒是的确是得回家换身衣服了,这么几公里走下来,不减肥也得掉半斤肉。

好在蒋峰的及时出现解救了他们,还没来得及拉手刹,就被杜城急急地从车上扒拉下来。

“城队,你怎么还没下班啊?”蒋峰疑惑。

“没车怎么下班!”

回到家里,沈翊不情不愿地把新的门锁密码告诉杜城。

 

 

夜遇。

这个烂大街的酒吧名字,在每个城市或多或少都有那么几家。

它在白天蛰伏着,路过的行人只能看到厚重的铁皮门上贴着各种办证、疏通下水道、二手车二手房的小广告,这在老城区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但到了晚上,它像是一朵悄悄盛开的荆棘玫瑰,大门一开,夜场的狂欢便开始了。在整条商业街都沉寂下来的时候,这里俨然成为了它的主场。

沈翊扯了扯合身的黑色衬衫,有些不太自在,他最后还是依着杜城换了那身宽大的休闲装。杜城拿过往的经验告诉他,当没有足够的队友时,在酒吧贸然出示证件是一种不明智的选择,你永远不知道反社会人格在酒精上头看到证件后会做些什么,也不知道昏暗的灯光里可能遇到什么样的危险,所以探查消息最好的办法是融入他们,免得打草惊蛇。

黑色衬衫上印着细细的烫金花纹,沈翊走动的时候那些花纹随着他的动作忽明忽暗。杜城穿着另一身墨绿色的衣服跟在后面,突然后悔让沈翊这么穿了。

晚上八点的夜遇,店里氛围已经逐渐浓烈。

空气里混杂着烟草与香水的气味有些刺鼻,但没有人在意这些。舞池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酗酒狂欢的人群在摇曳的灯光下纵情厮混,台上的驻唱歌手声音嘶哑,唱到高潮处一把扳下话筒,朝台下欢呼的人群挥舞手臂。

沈翊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目光扫过之处细细地观察着他们。有人局促不安地坐在几个朋友中间,偶尔小心翼翼地抿一口酒,这种是属于第一次来夜店;有人高声阔谈、划拳罚酒,还试图让邻桌的陌生姑娘们一起加入,这种属于老客了,不乏寻求艳遇的人;有人中规中矩地碰杯,似乎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这种不是来纯粹释放压力的就是来谈工作的。这里的人群形形色色,但都没有沈翊要找的人。

他们径直来到吧台,杜城打了个响指,顺手要了两杯玛格丽特。

倒不是杜城热衷于这种酸不溜秋的东西,只不过上次他们在另一家夜店查案的时候对着一堆名字稀奇古怪的酒水不知从何下手,蒋峰傻乎乎地问人家有没有橙汁的时候对方起了疑心,导致差点被嫌疑人认出来。所以这次单刀直入,直接点单显得比较老道。

比起酒精,杜城更喜欢沈翊桌上的水果糖。

“老客户啊。”沈翊似笑非笑看他。

“以前办案的时候也去过酒吧。”

杜城下意识要解释,看到调酒师端着两杯装着湛蓝液体的马天尼杯突然皱了皱眉。

沈翊接收到他的讯息,偏过头看向那个画着烟熏妆的调酒师。太奇怪了,一个对工作满怀热情的调酒师不该是这个表情,她看起来非常疲惫,浓浓的妆容遮不住她长时间熬夜泛的油光,她的眼睛看起来没有什么光彩。

“谢谢。”沈翊接过马天尼杯有些纠结,他不确定这杯蓝色的玩意到底能不能喝,这个颜色只会让他想起云南的鲜艳毒蘑菇。

调酒师看出了他的犹豫,冷不丁冒出一句,“喝吧,没下毒。”

沈翊一愣,很快调整好了状态,他轻轻地抿了一口,“加班很辛苦吧?”

“你……”调酒师擦洗高脚杯的动作顿了顿,目光对上这个黑衬衫的男人。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看上去很累,不需要休息一下吗?”

调酒师摇了摇头,“如果我休息了,就没人和我换班了。”

“你们没有轮班的人了吗?”杜城把酒杯放下,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无聊搭话的客人。

“Evan已经两天没有来上班了,”调酒师不满地耸了耸肩,“原本我俩轮换的,不知道她去哪玩了。她不来,我就没法走。”

“Evan……是许伊文吗?”沈翊问。

调酒师索性放下手头的工作,她在这里忙碌两天了,除了应对各种客人的要求,很少会有人和她搭话。难得有两个闲得没事做的人,她也偷一会儿闲,“是的。你们认识她?”

“认识,我们是她朋友,就在这里认识的。”沈翊点了点头,看上去一副对许伊文很熟悉的样子。

“哈,她朋友多了去了。这么说我也可以当你们朋友,我叫Rita。”Rita笑起来的时候枯叶棕的口红衬得她的脸有些老气,眼尾多了不少细纹,“她去哪了,赶紧回来上班,我快累死了。”

“她可能一时半会过不来。”杜城引导着她。这件事他经常做,并广泛运用在与线索的闲谈中,他总能轻而易举地获得自己想要的消息。

果不其然,Rita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嚯,她又和那个男人鬼混去了是吧。我就知道,那个有妇之夫。”

“哪个男人?”杜城又问,余光注意到沈翊又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

“我不认识,之前她在这里调酒的时候那男的隔三差五都来,”Rita说着,突然放低了音量,“Evan也是个有本事的,总有办法哄着他点洋酒。”

杜城若有所思,“他最近没来吗?”

“Evan不来他也没来过,”Rita顿了顿,突然有些警惕,“你们是什么人?是她的朋友吗?”

“是啊,是Evan的朋友,”沈翊回过神来,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之前被她哄着点了洋酒,看她不在随便问问。看来我们也被她骗了。”

酒保送来了新的订单,有客人点了几杯轰炸机。Rita看着酒保乱七八糟的字皱了皱眉,顾不上这两个和她聊天的客人,不情不愿地又忙活去了。

“像馊葡萄水……”沈翊盯着手上的马天尼杯吐了吐舌头,猝不及防吐槽杜城,“老司机,你的品位也不怎么样。”

“都说了只是办案的时候去过了。”

“是是是,城队说的都对。”

沈翊举起杯子示意杜城,然后又呷了口玛格丽特。酸涩的味道顺着口腔滑进喉咙纯粹而热辣,他的喉结微动,杜城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想吻他,想在灯火迷离间将隐晦爱意灌注在唇齿间,想在他的温柔陷阱里就此沦陷。

但杜城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发现几个蠢蠢欲动的女人想过来搭讪沈翊很久了,再待下去怕是沈翊挡不住她们接二连三的敬酒。

他们对视一眼,把剩下大半杯的酒精放下,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离开。

“年纪轻轻做别人的小三,看来也不是一个纯粹的受害者。”

“也不是完美的嫌疑人。”沈翊轻笑,指了指不远处闪烁着红点的监控。

 

 

有了方向,刑侦一队调查的速度很快。在拿到酒吧监控的第二天,他们通过许伊文在岗时吧台固定人员的筛选,快速把目标锁定在了一个与许伊文动作亲密的男人身上。

夜遇酒吧的灯光太昏暗了,监控里的那个人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

不过这可难不倒沈翊。他的笔在屏幕上比划着尺寸,几番涂涂改改下,一张清晰的人脸很快呈现在铅画纸上。眉骨微高,塌鼻梁,腮帮子有些凹陷,嘴唇偏厚,看上去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杜城过来的时候,沈翊正把两张纸贴在窗玻璃上做对比。在几次调整角度之后,两张画像产生了重合。

“是拍立得上的那个人?”

沈翊点了点头,拍完照把两张画像从窗户上取下来。

这样的人在数据库对比是很容易的,因为他的五官各有各的特点。李晗在计算机前敲敲打打,把画像上传进去,等待着进度条读取。没过多久,系统以89%的相似度选出了一个人。

『何友峰,男,38岁,身高174cm,未婚,无业。』

『中专学历,北江市湘安县璇山下村人,目前居住地为北江市闽东区槐安南苑2幢301。』

『2014年3月17日,因赌博罪,被湘安县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七个月,缓刑一年,于2014年3月25日至璇山下司法所接受社区矫正。在矫期间,社区矫正对象何友峰态度恶劣,曾受到两次训诫及一次警告处罚,按期解矫。』

『2017年8月26日,因寻衅滋事,依据治安管理处罚法,被闽东派出所行政拘留8天。』

『2022年4月5日,因危险驾驶罪,北江市闽东区人民法院判处拘役两个月,缓刑三个月。缓刑期间,依法实行社区矫正。』

“这么多?”杜城大致翻了翻何友峰的个人资料,有些头疼,“还是个刺头啊。”

李晗点点头,“每次都可以判缓刑,花了不少关系吧。”

“不对。”沈翊从杜城手里拿过厚厚的一沓资料,“这上面登记的他是未婚?”

“未婚哪来的小三?”蒋峰惊讶道,“不会是两女争夫的戏码吧?”

“这里有他的住址,过去看看不就行了。”杜城抓起车钥匙,“走吧。”

 

 

北江市闽东区槐安南苑。

这是一个交付了十余年的安置房小区,楼与楼之前的间隔不大,楼层也不高,每幢只有五层。楼道里的墙面已经相当斑驳,低一点的地方画着不知道哪个年份的孩子随手涂的小怪物,铁质的楼梯扶手上锈迹斑斑,看上去很久没有物业维护了。

他们顺着台阶一路往上,楼道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回音。楼梯很窄,每次只能通过一个人。杜城执意走在沈翊之前,生怕那个刺头一言不合就动手。

出乎意料的是,在他们敲门之后,301室出来开门的并不是何友峰,而是一个女人,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对这里的环境非常熟悉,不像是新搬进来的租户。

“你们是?”女人的皮肤苍白,是许久不见阳光的不健康肤色。

“你好,警察。”杜城出示证件,“何友峰是你什么人?”

女人愣了愣,有些不情不愿地回答,“是我的丈夫……”

“何友峰涉嫌一起重大刑事案件,这是搜查令。”

然而女人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好像对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她叹了口气把门打开,“进来吧,不用换鞋。”

蒋峰看了一眼城队,心里有很多疑惑。太冷漠了,知道自己的丈夫是犯罪嫌疑人的时候,她的表现怎么也不像一个妻子,就好像是一个与她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你叫什么姓名?”

“张岚。”

张岚拿了三瓶矿泉水递给他们,“没有烧热水,不好意思。”

沈翊接过矿泉水瓶,开始打量着周围。这间屋子并不算大,两室一厅,六十平方左右。卧室的门没有关,可以直接看到里面,墙上没有婚纱照,也没有什么夫妻共同生活的痕迹,整个房子看起来都冷冰冰的。另一间卧室里的床上扔着一个游戏机,版本已经很老了。

看样子,何友峰的确不在家。

“他去了哪里?”杜城在沙发上坐下,三个大男人挤在一张沙发里着实有些拥挤。杜城皱了皱眉,隔着沈翊戳了戳蒋峰的脊椎骨,示意他坐到另一边去。

“我不知道,”张岚从餐桌边搬过来一张椅子坐在他们边上,完全不在意他们的身份,仿佛他们只是居委会例行来检查的,“可能去棋牌室了。警官,他是又犯的什么错了?”

杜城不置可否,“你完全不知道去向吗?”

“他经常连续几天都不回家,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张岚摇摇头苦笑。这是他们进门以来张岚第一次表现出冷漠以外的情绪,沈翊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表情。

沈翊轻声问,“还记得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家里是什么时候吗?”

张岚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才三十出头的年纪,上面已经布满了细纹,“前天晚上他好像是出去喝酒了,中间回来过,没待多久又出去了。”

“没有和你说去向吗?”沈翊换了个方式,把这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张岚还是摇头,“他从来不和我说的。他的手机里有一个女人,可能是去找她了。”

“你翻过他的手机?那个女人是许伊文吗?”杜城突然提高的声音把张岚吓了一跳,她往后瑟缩了一下,并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沈翊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杜城,示意他不要说话,“何友峰的手机不设置密码吗?”

“我不知道,是他睡着的时候我无意间看到的,”张岚比划了一下,指着他们坐着的沙发,“就在这儿,有一次他喝醉酒躺在这儿,手机一直响。我想把它的声音关掉,就看到了。”

“所以你看到的内容,有许伊文吗?”

“不是,好像是一个英文名……”张岚仔细想了想,“叫……E什么来着,En……Evan,好像是Evan,她发的消息很露骨。”

名字对上了,沈翊心下了然,把话题转移开,“你们没有拍婚纱照吗?”

“我们……”张岚犹豫了一下,“我们没有领过结婚证。” 

“但你们有一个孩子吧,那是他住的地方?”沈翊指了指身后的一个房间。

“有什么办法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张岚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不知是在嘲讽何友峰,还是在嘲讽面前的几个人,或者说,在嘲讽自己。

“孩子叫什么名字?”沈翊又问。

“何嘉辉。”

“挺好的,嘉谋善政,熠熠生辉,是个好名字。”杜城绞尽脑汁,用顺手百度的词学着沈翊的样子补充了一句,只不过张岚看着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嘉辉多大了?”沈翊顺手拿过杜城的手机,不让他再添幺蛾子。

“18岁,”提及孩子的事,张岚的神情多少还是柔和了起来,“前几天刚过完生日。”

“他也不常在家吗?”

“他和朋友出去玩了。”

“这个时间……学校应该还没有放暑假吧。”蒋峰疑惑地问。

张岚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沈翊扫视了一下周围,注意到茶几上的安眠药瓶子时停顿了一下,随口问,“你的睡眠是不是不太好?”

“是的,需要一些药物助眠,”张岚也没有什么避讳,伸出手拿过瓶子晃了晃,瓶子里发出清脆的声响,“这瓶是前天嘉辉帮我配来的,我很少出门。”

沈翊朝她笑了笑,“那你注意身体,有任何线索给我们打电话。”

张岚微微点头,站起身来送他们离开,还没等他们下楼就关上了门,看起来并不太欢迎他们的来访。

他们心里都存在着许多疑问,这个女人实在太安静了,不管是知道丈夫手机里有另外一个女人的存在,还是知道丈夫可能又违法犯罪了,或者是知道丈夫连续几天都没有回家,她都表现得无动于衷,好像是一个久溺深海心已死的木偶。

就算是合租的室友,知道这些事的时候难免也会有些情绪波动,更不用说是同住了十几年的夫妻,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刚成年的孩子。虽然说他们并没有领证,但就算再没有感情,也不该是这样。

没下几节楼梯,楼道里迎面跑上来一个抱着机车头盔的男孩,于是三个人只能在二楼的平台上停下来,让那个男孩先过去。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台阶,径直走向301,随后把门敲得哐哐作响,“开门开门!饿死了!”

沈翊心下了然,这应该就是他们的独子。他注意到那个男孩露出的脚踝上纹着一对小小的翅膀,可能是很久以前纹的图案了,边缘已经完全晕开,远远看过去是墨蓝色的一团。

“来了来了!”301传来张岚的声音。

男孩似乎注意到了几个人的目光,转过头瞪着他们,“看什么看?”

“你是何嘉辉吗?”蒋峰问。

“关你什么事?”男孩走进屋里,“砰”的一下关上门。

 

 

理论上来说48小时联系不到人是可以报失踪的,但张岚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鉴于在何友峰的妻子这里什么消息也问不出来,“晶果公寓五·二九事件”又陷入了白热化。杜城把几个人聚集在记录了不少信息的透明板前,打算从最开始再进行梳理。

从报案人万珍发现许伊文惨死浴缸开始,到许伊文房间里的照片,从夜遇酒吧Rita口述的情况,到监控里层层筛选出现的目标,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何友峰,而这个人又在这个时间点恰好消失了,仿佛人间蒸发一样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杜城在“离开方式”几个字上画了个圈,“鉴于槐安南苑小区内没有安装监控,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出何友峰是怎么走的。”

“何友峰今年刚因为酒驾被吊销了驾驶证,应该可以排除开车出逃吧?”蒋峰问。

“不一定,”杜城用马克笔敲了敲贴在左上角的何友峰历次犯罪记录,“看看他的履历,就一社会流氓,法律制约不了他。”

“可能不止这些,”沈翊想了想,补充道,“张岚的个人资料有录入吗?”

“张岚,女,32岁,北江市湘安县璇山下村人,”杜城流利地背出一段信息来,“和何友峰是一个村的,在槐安南苑的安置房交付之后就跟着住过来了。”

“一个32岁的母亲,能有18岁大的儿子?”蒋峰恍然大悟。

“璇山下村应该不属于未开化的偏远山区吧。”沈翊又说。

“这个我有印象,05年开始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时候第一批试点乡村,”杜城眼前一亮,这题他可熟悉,“之前考试的时候背到过。”

李晗低下头偷偷笑,城队在沈老师面前显摆的样子委实像完美完成主人任务等待表扬的大狗狗,他的眼里亮晶晶的,毫不掩饰地看着沈老师。

沈翊若有所思,完全无视了杜城。杜城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垮,但很快调整好了状态。

“他们不会是组合家庭吧?”蒋峰提出疑问,“我们去槐安南苑查访的时候看到了何嘉辉,如果张岚说的年龄是对的,按照这个时间推断,何嘉辉不是高三就是大一。但他好像完全没有一个学生的状态。”

“不会的,何友峰登记的状态既然是未婚,就不至于再来一个组合家庭帮别人养儿子,”杜城否决掉蒋峰的想法,“何友峰的画像你看了吗,何嘉辉和他简直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他俩的确是父子。”沈翊补充道。

“这也太……张岚不会是……”蒋峰摸了摸后脑勺,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她生孩子的时候才多大啊。”

“也许这就是张岚对何友峰态度冷漠的原因?”李晗犹豫着开口。

杜城灵光一闪,“何友峰在社区矫正期,没有定位吗?”

“有的,”李晗翻开笔记本,“按照他最后一次危险驾驶罪判决记录,目前还处于缓刑服刑期间。但是我打电话给过闽东区司法局问了,他们说何友峰从5月30日凌晨2点左右定位手机就一直关机,目前他们也在组织查找。”

“他的定位最后出现在哪里?”

“闵浦大桥附近。”

“好的,那我们先去闵——”

“不用找了,”杜城的行动指令还没有发布完,被匆匆赶来的张局打断,“接到群众报警,五分钟前闵浦江捞上来一辆桑塔纳,司机在里面没出来,当场宣告死亡。”

“根据现场信息确认,死亡人员就是何友峰。”

 

十一

 

『2022年6月1日上午11时32分,渔民在闵浦江捞鱼时发现卡在水底暗礁的桑塔纳小型轿车,并在车上驾驶位发现死者何友峰。』

『北江分局物证科对桑塔纳汽车内何友峰留存物件进行排查,发现手机一部,因进水关机,数据正在等待恢复。』

『外衣口袋里发现房门钥匙一串,经鉴定与晶果公寓502室门锁契合。』

『鞋底提取到大量硬脂酸钠残留物,经鉴定与“晶果公寓五·二九事件”4号物证成分相符。』

『桑塔纳小型轿车副驾驶上有黑色塑料袋包裹的听装可乐一瓶,可乐上附有一根头发,根据该物件脱氧核糖核酸鉴定,与“晶果公寓五·二九事件”受害人许伊文比对一致。』

『初步判定结果,何友峰系无证驾驶,意外坠江溺亡。』

“意外溺亡”几个字眼在杜城看来有些刺眼,他拿着何友峰的死亡报告,神情恍惚。这个案子破解得过于容易了,当他们想寻找嫌疑人的时候,嫌疑人就自己跳了出来,并且安排好了制裁自己的结果。

过了一会,李晗那边恢复的手机数据也出来了,一条一条的消息看得杜城脑壳突突地疼。

除掉一些露骨的调情,许伊文发给何友峰的消息大多是在邀请他去夜遇消费。

『峰哥,你今天几点来啊,等我下班了一起走哦。』

『峰峰,今天Rita的营业额比我高了,人家被领班骂了啦!』

『店里新到了两瓶轩尼诗,哥,你来看看我吗?』

『今天我早下班哦,在晶果等你。』

杜城翻着这些消息眉头紧皱,很快从密密麻麻的一堆文字数据里找出了几条关键证据。到了最后几句对话,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一些无法调和的矛盾,许伊文一句话没有回,满屏幕都是何友峰不堪入目的辱骂,隔着电子屏也能感受到何友峰的愤怒。

『老子是冤大头是吧!』

『贱人!』

『老子都知道了,贱人,你和人家说老子冤大头!』

『老斌个傻*都和老子说了!』

『万人睡的烂货!』

『给老子等着!』

恢复的数据到这里戛然而止,杜城指着最后一段对李晗说,“这边,到这里为止,帮我打出来。”

他拿着那几张充斥着恶毒的聊天记录来到沈翊办公室,发现沈翊又开始在画架上涂涂改改了。杜城想了想,难得地敲了敲门。

“怎么了?”沈翊抬起头。

“何友峰的手机数据恢复了,”杜城把手上的资料递给他,“杀人动机成立。”

一个自诩聪明绝顶装大款的人,在发现自己的骄傲伪装被拿来当成陪酒女与娼客之间的谈资,被他们踩在地上随意地碾碎成泥,他也许会就此羞愧与他们断绝来往。

但如果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没什么文化又长年混迹社会的流氓渣滓,他不会落荒而逃,他只会用自己鲁莽的方式恶狠狠地报复回去,将那些肮脏的流言蜚语回归到肮脏本身。

比如,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陪酒女,永远开不了口说他的闲话。

沈翊大致地翻阅了一下几页纸,把纸还给杜城,算是赞同了他的看法。

杜城获得肯定,顺手拿起沈翊的画笔在何友峰的报告上添上一笔,“何友峰涉嫌故意杀害许伊文,证据确凿。”

沈翊歪头看他似笑非笑,“杜大队长需要我来判断才能写报告了?”

杜城嘿嘿,“我们之前要分得这么仔细吗。”

沈翊不想搭理他,指着刚画的一张肖像,“这是他们刚把何友峰的车捞起来的时候,岸边的人拍的,传到网上去了。”

“他的表情好像很安详?”杜城对比了一下沈翊递过来的网络图片,岸边的人隔得太远了,透过被吊车拉起来的桑塔纳车窗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而沈翊是在放大了无数倍之后才把那个人影描绘下来。

“很奇怪吧。正常人在经历了汽车坠水、汽车安全带无法解开、河水逐渐淹没车身等一系列危及生命的事件之后,惊恐、慌张、挣扎,都会让他在溺水之后的面部肌肉走向变得狰狞,”沈翊顿了顿,又说,“从他的历次违法记录来看,一个连法律都毫不畏惧的人,在杀了人之后怎么会选择自我了断。”

杜城捏了捏眉心,这个案子似乎又陷入了扑朔迷离之中。

的确,如果说何友峰要逃跑,按照张岚的说法,5月29日他在杀害许伊文之后却还回过家,根据时间推算的话,那时候至少已经是凌晨了,何友峰为什么不选择从晶果公寓直接逃跑,何必多此一举,在天眼遍布的街区留下更多的记录。

或许何友峰根本就不在意自己做了什么,在他心里杀人不过头点地,许伊文的死亡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情绪的发泄口,进监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事了,他在监狱里进进出出这么多回,就连狱警都能熟悉地问候他,“怎么又是你”。

根据社区矫正的定位显示,何友峰经常来回的地点有一家棋牌室,并且时常凌晨三四点还在那里和牌友吞云吐雾。那家棋牌室就在闵浦大桥对面,或许他开车往闵浦大桥的方向,目的地只是那个棋牌室。

至于为什么会开进闵浦江里,目前尚不确定是疲劳驾驶还是醉酒驾驶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这个问题也许只能等何法医的鉴定结果了。

 

十二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比电灯泡更闪亮的东西,那一定是蒋峰。当他在杜城的办公室没找着人,一拍脑袋,火急火燎冲进406准备找城队汇报最新进展的时候,里面的场景让他恨不得转身就跑,当自己是个透明人——杜城搬了张椅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沈翊的画架前大气不敢出,尽量把一边的肩膀压低,让沈翊能靠着他,而沈翊的脑袋小鸡啄米似的靠一下滑一下打瞌睡。接连几天白天破案晚上备课的高强度工作让沈翊的疲惫度拉到了峰值,这会儿趁着何溶月的检验报告还没出,就小小地偷个懒。

队长都默许的事情,并且心甘情愿成为沈老师偷懒的共犯,蒋峰只能把目瞪口呆吞回肚子里,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城队,家属接过来了。”蒋峰可以压低声音指了指门外。

“家属同意验尸吗?”

“同意了,张岚签的字。”

“何法医来了吗?”

“她已经在准备了。”

“等验尸报告吧,”杜城挪了挪肩膀,想让一边的沈翊靠得更舒服一些,“我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可能是杜城的动作打扰到了沈翊,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意识有些不清醒。杜城看到他睡眼惺忪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想把蒋峰从办公室扔出去。

“何友峰来了几个家属啊?”沈翊揉了揉眼睛,脑子先身体一步清醒过来。在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他其实不太容易进入睡眠,但是在杜城身边他总能得到放松。

“三个,”蒋峰手上比划了个数字,“我们去的时候三个人都在,就一起接过来了。”

“怎么会有三个人?”杜城问。

“张岚、何嘉辉,”蒋峰停顿了一下,“还有一个好像是张岚她妈,叫马茂菊。”

蒋峰想起他在槐安南苑看到的情景,觉得疑问更大了,“但是他的家属好像……”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杜城催促他。

“城队,你还是先看一下这个吧。”蒋峰取下别在外套上的执法记录仪递给杜城,在杜城疑惑地接过去之后解释道,“这个家庭真是哪哪都奇怪,如果我在这种环境里长大,我都得精神分裂了。”

沈翊把执法记录仪的接口连接到电脑上,三个人凑在办公桌前盯着屏幕。

蒋峰的执法记录仪画面是从到达槐安南苑小区门口开始的,最开始是一段走路和颠簸的爬楼梯画面,杜城瞪了一眼蒋峰。

“开……开早了。”蒋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马上到,马上就到!”

画面到了槐安南苑2幢的二楼平台时,环境声有些嘈杂,但还是能清楚地听到301室传来激烈的争吵。

“就是这!”蒋峰伸手指着画面,手指都快戳到沈翊的电脑屏幕,“马茂菊的声音是从这里开始出来的!”

“闭嘴吧你。”杜城拍掉他的手,认真地盯着接下来的画面。

『“张岚!你这个挨千刀的,这个月的生活费怎么还没有到账!”

“都说了没钱没钱,没钱!”

“你要饿死老娘吗?”

“马茂菊,你把钱拿去做什么我不清楚吗,你都拿去赌博了!”

“我不管,你不给钱我就在这儿不走咧!”

“我哪来的钱给你啊?”

“你去问何友峰要啊!”

“你怎么不去问他要?”

“他是你老公,又不是我老公!”

“你把我卖给他的时候拿了这么多钱,还不够你花的吗?”

“我不管,我今天就要拿到钱,你赶紧去找他!”

“何友峰这两天就没回家过!”

“都说了让你出去找他!”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再怎么说也是你老公吧!”

“他不是!!”

随后是一记重重的摔东西的声响,伴随着一句拔高的男声,“吵死了!!!”』

杜城抽了抽嘴角,和沈翊面面相觑。这样的张岚和他们之前去家里调查的时候截然相反,她在辩驳,在怒吼,在歇斯底里。在争吵时的张岚有自己的情绪和思维,拥有着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灵魂,而不是死气沉沉又客套疏离。

“这女人还有两幅面孔……”蒋峰吐槽。

“不是的,我们看到的张岚就是真实的她,”沈翊把画笔倒过来,在桌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敲着,“一个对生活、对家庭、对亲人失去全部希望的人,一具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

“何嘉辉可能是她活着的唯一动力吧。”杜城指了指执法记录仪内接下来的画面。

『在蒋峰简单地说明来意之后,张岚又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马茂菊显然是被唬到了,有些楞楞的,但很快又恢复了本性“我说警长,那个……何友峰意外伤亡的话,是不是会赔保险费啊?”

蒋峰没有搭理她,又去催促何嘉辉赶紧走。

何嘉辉骂骂咧咧地从家里出来,他看了一眼蒋峰,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这小子是真嚣张啊,差点啐到我身上,”蒋峰恨恨地瞪了一眼画面里的何嘉辉,接着又有些迷茫,“我是真不理解这家人,按理来说这三个人,一个死了丈夫,一个死了亲爹,一个死了女婿,知道消息的时候就没有一丁点悲伤吗?这合理吗?”

杜城点了点头附和,“从小缺爱,长大变态。”

“原生家庭的苦难不该成为成长的枷锁,”沈翊按了暂停,用笔尖点到何嘉辉的画面,“看这里,有一对翅膀的纹身,他一定很渴望自由。”

渴望逃离随便一句话就能土崩瓦解的父母,渴望逃离只能用金钱来维持关系纽带的亲情,渴望逃离随时随地都会上门查访的陌生人,渴望逃离风的速度,渴望逃离这个糟糕透了的世界。

可他心底最渴望的,只不过是想逃离原生家庭的束缚。

 

十三

 

马茂菊被带进审讯室的时候,整个人因为恐惧而哆哆嗦嗦的,完全没有蒋峰去槐安南苑找她们时候的那种张扬跋扈,仿佛当时泼妇骂街的只是她的一场作秀。

“马阿姨,你不用害怕,我们只是例行问一些问题。”李晗翻开手上的笔记本准备记录。为了方便收集线索,杜城和沈翊分别到两个审讯室去了,现在坐在她边上的正是沈老师,李晗不由自主地坐了坐正。

“我有什么问题好问的咯,人又不是我杀的,”马茂菊嘟嘟囔囔,“干啥子,你们要我认罪不成……”

“不是,想问一下你们家庭关系如何。”李晗看向马茂菊,她还没有看过蒋峰的执法记录仪,但直觉告诉她这个中年女人并没有她看上去的这么唯唯诺诺。

“家庭关系么都好的咯,没什么问题,都好的。”马茂菊的视线飘到了一边。

沈翊笑了笑,把手交叉放在桌上,“你平时打牌吗?”

“也就几个小姐妹打打‘小九’,都是小搞搞嘛。”马茂菊的摆了摆手,心里有点打退堂鼓,不确定这场审讯是不是要逮她赌博的事。

“有外债?”沈翊注意到马茂菊手腕上有一圈压痕,“玉镯也拿去抵债了吗。”

马茂菊心下一惊,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这个年纪的阿姨,一般手上都会戴一个玉镯子,什么京白玉,和田玉,翡翠玉,”沈翊一边细细列举,一边仔细观察马茂菊的表情,在她眼皮微微一动的瞬间,沈翊补充道,“是翡翠玉的镯子吧。”

“是……是的。”马茂菊的表情愣了愣,完全不知道是哪句话说漏了嘴,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男警官总是能轻易将她看穿。

“所以,是为了还赌债吗?”李晗顺着沈翊的话茬接下去问。

马茂菊神色尴尬,转念一想,她又理直气壮起来,“反正是我女儿的聘礼,拿去卖掉也没什么关系咯。”

“你说是你女儿的聘礼,可是据我们所知,张岚并没有登记结婚。”李晗出示了张岚的个人信息表,指着婚姻关系那栏质问。

“小姑娘年纪轻轻懂个啥子,”马茂菊像是找回了自己的主场,冲着那张信息表翻了个白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听过?”

“还是未成年吧,”沈翊引导她,“张岚嫁人的时候,不过才十几岁出头。”

“人家聘礼都拿过来了,我怎么好拒绝啦!”

“十几岁的大好青春,断送在一段失败的婚姻,换成是你,你会怎么样。”沈翊又问。

一瞬间,马茂菊像是被戳到了痛处,话匣子一打开就说个没完——

“何友峰在我们璇山下那边也是香饽饽嘞,他可是何村长的儿子哎!”

“何友峰说看上张岚了,村长儿子当女婿哎,这好事谁不要啦!”

“我这就给他们安排好了嘛。”

“说起那天早上我就来气,张岚个臭丫头一点都不懂事,还哭哭啼啼的。”

“睡都睡了么,总水到渠成嘞!”

“她不嫁也得嫁,村里都知道嘞,不然还有哪个男的会要她的啦。”

“何村长人多好啊,没两天聘礼都拿过来了么,这个面子我肯定给他的咯。”

“哦哟,还有两个玉镯子呢,颜色好看得很!”

马茂菊喋喋不休地开始细数往事,夸奖着何村长的出手阔绰,炫耀着自己帮何友峰了一个大忙,贬低着张岚不会看人眼色,一字一句就像锋利的匕首,刀刀见血。她将张岚的人生一整个鲜血淋漓地撕扯开,抽干里面鲜活的生命,注入旁人的欲望、傲慢、偏见与嘲讽,将张岚打造成一个活生生的木偶,一个只剩下无助与绝望的皮囊。

李晗震惊地听着马茂菊的夸夸其谈,不由自主看向沈翊,“这不就是强……”

沈翊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在这里说。

马茂菊见她讲了半天也没有理她,又开始装可怜,“怪不得人家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看看现在,生活费都不给我嘞,真当让人寒心。”

“你也挺让她寒心的。”李晗没忍住,脱口而出。

马茂菊满不在乎,眼睛滴溜溜地转,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过我说啊,这个何友峰没了,保险费是不是要给我们的咯?”

“意外伤亡险,我刚才都查过嘞,这个钱是你们给还是怎么说啊?”

想了想,马茂菊又压低了声音,“要不你们私底下先给我吧,我怕给了张岚她一分不吐出来?”

李晗看着马茂菊肥肉横飞的脸,只觉得荒谬,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沈翊垂下眼,看着手上的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轻敲了两下耳机,示意蒋峰过来和他换个审讯室。

骨子里刻着的封建与贪婪是洗刷不掉的,即使用裘皮大衣裹住,也会从嘴里、从眼神中流露出来。沈翊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凭马茂菊的虚荣,她只可能暗搓搓使用一些简单的肮脏手段去达成目的,比如亲手把自己的骨肉至亲送给一个牲畜,但她没有杀人的胆量。

 

十四

 

沈翊打开一号审讯室的门正要出去,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何嘉辉,后面是小赵急匆匆地跟过来连声道歉,“不好意思沈老师,我让他在候审室等着,他非要出去。”

“何友峰死不死的关我什么事,他跟我又没关系!”何嘉辉抱着摩托车头盔,他的变声期刚结束没多久,也许是为了给自己鼓气,刻意提高了音量。

“不等你的母亲了吗?”沈翊揉了揉太阳穴,和马茂菊的对话让他消耗了非常多的精力,他要花时间去梳理马茂菊话里的线索,然后把这些零零散散的东西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思维导图,这让他很是疲惫。

“她有手有脚,自己会走。”

“你不能……”小赵伸手想拦住他,被何嘉辉直接推开了。

“我还约了朋友,没空搭理你们!”

何嘉辉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抱着头盔不耐烦地径直离开。

“让他先走吧,”沈翊摆了摆手,让小赵不用再去追他。

 

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并没有打扰到沈翊的思绪,当他推开二号审讯室的门时已经预料到了里面的场景,蒋峰收到指令去了马茂菊那边,留下杜城和张岚大眼瞪小眼,显然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相当一段长的时间。

张岚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蒋峰愣是从她嘴里撬不出什么东西。她的话语与那天他们去槐安南苑搜查的时候如出一辙,无非是不清楚、不知道、不明白,问得杜城火气腾腾往上涨。

沈翊按下了杜城青筋直爆的手背,突然冒出一句,“张岚,你曾经……吃了很多苦吧。” 

张岚的嘴唇微动,漠然的表情中出现了一丝裂缝,她抬起头审视沈翊,“有一点吧。”

“你恨你的家人吗?”沈翊与她对视,努力想从她的眼神里找出一些破绽。

“有什么恨不恨的。”张岚还是摇了摇头。

“马茂菊违背你意愿做的那些事,你不恨她吗?”沈翊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杜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沈翊在一号审讯室里问出了些什么,但从目前的谈话方向而言,和他们之前看执法记录仪的时候对张岚家庭的推断别无二致。

“该做的,不该做的,反正都已经过去了,”张岚叹了口气,“恨与不恨又有什么必要呢,都发生了,回不去了。”

“可你们你还有个孩子。”杜城提醒她。

“是啊,可他是我的孩子,为什么要和何友峰扯上关系。”

“何友峰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生命里了,现在的你觉得解脱了吗。”沈翊往前坐了坐,紧紧盯着张岚的眼睛。

张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但她没有回答。

杜城又问,“何友峰的死因是什么?”

“溺死的,你们不是说了吗?”张岚重复着之前的审讯里已经说过的话,“你们说,他的车开到水里去,然后淹死了。”

“与你无关?”杜城步步紧逼。

张岚反问他,“怎么,你们还怀疑是我杀了他吗?”

“你的确有作案的动机。”

“我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觉得我和他有关系?”张岚的身体有些颤抖,忽如其来的情绪让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这么多年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们非要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吗?”

“我和他住在一起已经够痛苦了,真的,够痛苦了!”张岚说着,苍白的脸上突然落下两道泪来,“他出去找女人,去吃喝嫖赌,去干什么我都不在意,我都可以当他这个人不存在,我就是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关系了!”

“你们要查他,那就查呗,那个房子本来就是他家分的,”张岚的双手捂住脸,在密闭的审讯室里情绪已然崩溃,“你们这么多人,来来回回查他这么多遍,他为什么还不进监狱,他为什么还在这里,只因为他家里有背景吗?”

“可是这些我不在意,真的都不在意,”张岚的声音哽咽,“我可以和他住在一起,就当他是个陌生人,当我是个死人吧。这个社会不要我了,没有人会在意我的。”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杜城看着她发泄情绪,犹豫着开口。

“我能去哪里呢,我还有孩子啊,”张岚猛地抬起头看向杜城,“我到哪里他都能找到我,马茂菊收了他家的钱,我逃不掉的!”

小赵在镀膜单反玻璃那边听着张岚的声声哭诉,多少还是有些动容,这个女人实在太苦了,家人不疼她,丈夫不爱他,连仅有的儿子也不尊重她,她活得麻木,活得毫无期待。

溺水的人好歹还是会扑腾几下寻求一些生的希望,可张岚完完全全任凭自己就此下沉,甚至不愿意去抓住一些浮木,她瞪大双眼,眼里毫无波澜,目之所及只有一望无际的无助。

但小赵的情绪没有维持太久,她看到何法医敲开了二号审讯室的门,表情严肃地将一份报告递给杜城。离开之前,何溶月看了一眼张岚,那个女人的情绪还没有恢复过来,肩膀一抖一抖,微微地抽泣。

 

十五

 

『何友峰,尸长174cm。』

『体腔无异常,消化系统内存有大量苯二氮卓残余物。』

『手、足背发生皮肤皱缩、膨胀及鸡皮样变,』

『死亡原因初步判定系药物导致中枢神经系统障碍,车辆行驶过程中发生车祸溺亡。』

『死亡时间为2022年5月29日凌晨1时许。』

杜城粗略地翻阅了一番,原本已经略有放松的表情又严肃起来。他把尸检报告上记录着重要线索的那一页折了个小角,推过去给沈翊。

“张岚,2022年5月28日晚12时左右,你在做什么?”杜城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态度。

“我没杀何友峰,我说过了,”张岚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但依旧坚持自己的说法,“那天晚上他回家之后又出去了,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问的是你在做什么!”

“那天我……”张岚被杜城突然严厉的语气吓了个激灵,开始认真回想了起来,“我做了一天的家务……东忙忙西忙忙,给辉辉换了新床单,洗了他的衣服,还烧了热水……可是我在拖地,忘记了,水就烧干了,只有前一天的冷水……”

“凌晨的时候,何友峰回到家做了些什么呢?”沈翊把张岚的语无伦次看在眼里,明明这也是她每天反复在做的一些事,但当她说出口的时候却没什么条理。

“他……他只在客厅里待了一会儿,很快就出去了,”张岚的声音低了许多,长时间的审讯让她的精神压力倍速增长,“好像还给什么人打了个电话,具体什么人我不清楚,反正是他的牌友……”

“根据尸检报告显示,何友峰腹部留有苯二氮卓残余物。”杜城打断了她,张岚说的这些信息经过他们的推敲都是已知的事实,并不需要她再一遍遍复述。

“苯二什么?那是什么?”张岚发出疑问。

“苯二氮卓,俗称,安眠药。”

“那天出门前他好像在家里喝了杯水……”张岚喃喃道,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的瞳孔放大了一些,突然不说话了。

“张岚,请配合我们的工作,坦白从宽。”

“我……”张岚显然意识到稀里糊涂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她的冷漠消失了,开始变得异常焦虑,几次张了张嘴,想辩解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喝的那杯水里,真的一干二净吗。”沈翊看着她。

张岚闭上了眼,她的呼吸急促,不得不靠着几个深呼吸来平缓自己的颤抖。再睁开的时候,她的目光已经变得坚定,“对,是我杀何友峰的,你们猜中了。”

“说下去。”杜城用食指扣了两下桌面,心里的声音告诉他,“晶果公寓五·二九事件”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即将浮出水面。

“何友峰,他不该死吗?”张岚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说出来的话字字诛心,“马茂菊为了彩礼钱把我卖给何友峰,还帮着他下药。我的一生都被他们毁了。”

她的表现又开始变得冷静,就像他们第一次在槐安南苑见到她时的那样,收起了所有的情绪,仿佛只是在娓娓道来一个别人的故事。

“好不容易等到村里拆迁,我们搬家到新房,马茂菊却非得要我和何友峰住在一起,让我做他的保姆。她骂我赔钱货,却又笑我活该做这些。”

“可是收了他家钱的,明明就不是我……我不爱何友峰,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没过多久,我发现我有了孩子,有了辉辉,”张岚的眼眸里出现了片刻的柔和,但转瞬即逝,“我只是一个十几岁的母亲,带着一个孩子,受尽了所有人的指指点点。可是我不在乎,辉辉就是我活下来的希望。”

“我那么努力地想要重新开始,谁给过我机会了吗。”张岚回想起了苦楚的过往,眼眶里抑制不住地落泪,“马茂菊隔三差五就来问我要钱、要钱。那时候我还没有成年,去打零工能攒几个钱……马茂菊一分也没有留下,全部拿去赌了。我真没用,什么都留不住给辉辉。”

“何友峰从来没有在乎过辉辉……我没有文化,我不想我的孩子也像我一样。”张岚哽咽着,“可是辉辉才二年级就辍学了。他们说,因为我们没有结婚证,辉辉上不了户口。”

“何友峰在外面花天酒地,他告诉我,这都是我自己的事,他不会管。”

“他毁了我,还断送了辉辉。你们说,我怎么能不恨他。”

张岚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满是泪水的脸,“明明是他强行毁的我,为什么还要毁掉辉辉。他把我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拿出去买洋酒,把我所有的努力都给了那个小三……没事的,都没事的,我也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可是他该死。”

“我恨不得用菜刀把他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剜下来。”

张岚的状态时而哭泣,时而笑出声,像一个精神失常的病人,可她同时又用着无比冷静的语气轻声问,“为什么他们不放过我,为什么他们都不放过我。”

“我没想到他会把那个女人弄死,这件事真的与我无关……”

“我只是在他经常喝水的杯子里加了一点料,加了两颗我的安眠药,我只是想让他安静一会儿,”张岚挤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他偏要出去和人家打牌,你们看,路上打瞌睡,车开进河里。”

“我们都自由了。”

“我有错吗?”

“你们告诉我。”

“我错了吗。”

张岚说完最后一句话,静静地坐在那儿。她淡淡地看着面前两位年轻警察,不管他们再怎么问,也一个字都不再说了。她把这么多年积压在心底的怨恨悉数倒出,像山洪找到了泄水口倾盆而下。

可是当她连这些肮脏的、难以启齿的回忆都也已经和盘托出的时候,坐在二号审讯室里的女人只剩下一个失去灵魂的空壳。

半晌,杜城拿下耳机,敲了敲镀膜单反玻璃,“嫌疑人认罪,证据链充足。”

他们离开二号审讯室的时候,外面的天气又开始下雨,灰蒙蒙的一片。

“等下我还有一堂课要去上,整理材料的事就麻烦杜大队长了。”沈翊冲他笑了笑。

“我送你过去。”杜城殷勤地拿过沈翊的帆布包,没给他一点拒绝的机会,顺便把口供整理这种杂活扔给了蒋峰。

 

十六

 

张岚的认罪怎么看都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无论是“晶果公寓五·二九事件”的结案,还是他们加班几天终于收获成果。可是沈翊并不这么认为,在他心里,张岚的态度转变得太快了,快到他还来不及去抓住转瞬即逝的线索。但他现在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件事,还有学生在等着他,当老师这件事他也得负责。

这堂课沈翊上的着实心不在焉,他的脑子里乱得很,像是忽略了什么。杜城送他过来之后就开始耍赖皮,现在就坐在台下,坐在学生们中间。沈翊不得不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授课这件事上来,把杜城和“晶果公寓五·二九事件”都抛到一边。

“在约翰·威廉·格威德的作品里,他会用大量的细节去表达人物的情绪,比如裙摆的褶皱、花束的盛开,罗马柱的裂纹等等。那么有人能告诉我,在这幅成名之作《玛丽·弗雷德里卡·格威德肖像》中,他的画法表达了哪些内容?”

沈翊把一幅巨大的人物肖像推到讲台中心,随后站到一边,让学生们有充足的空间能看到这幅画。

杜城其实很想插嘴来活跃一下气氛,但这幅画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戴着帽子的女人,和其他肖像画作别无二致。

正当他想上网搜索的时候,已经有学生先他一步举起了手,沈翊示意那位女学生站起来回答。

“这幅画里最显著的特征应该是帽子上的红色蝴蝶结,但是我认为这个蝴蝶结更像是一个大写的×,如果这个符号代表的不是她妹妹对某些东西的否定,那么就是他自己的。”

另一位学生接着举手,在获得沈翊的允许后站起来侃侃而谈,“格威德其他的作品和这一张都不一样,这一幅画里他用了大量的黑色去勾勒一个人的着装,并且只是一个侧脸。这个画家本身就是压抑的。”

沈翊微笑着让两位学生坐下,正准备让另一个学生回答时,坐在杜城前排的男生举着手机激动地站了起来,“沈老师,我查到了!格威德的妹妹是被专制的父母包办婚姻,强迫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四岁的男人,妹妹为了逃离这个糟糕家庭才接受的婚姻。”

沈翊点了点头,“格威德的画风向新古典主义转变的契机是他遇到了志同道合的人,在他本身的家庭里,他是极度痛苦的,因为他既得不到家人的肯定,也没有什么收入来源,这两件事成为了恶性循环——”

说着,沈翊突然停顿下来,他想到了什么,目光直直地看向杜城。

注意到他的凝视,杜城很是疑惑。但沈翊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专心致志地给学生们讲解了格威德作品的细节。

一堂课在沈翊的心有旁骛中逐渐过去。

在布置了一些小组讨论任务之后,沈翊匆匆地结束了授课。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没人注意到他们的沈老师一反常态地跳下讲台,直奔杜城的方向。

“怎么了?”杜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以为沈翊要说他长得像授课时的某张油画。

“错了。”

“什么错了?”

“方向,我们查案的方向错了。”沈翊看着杜城,肯定地点了点头。

杜城若有所思,瞬间领悟了他的话,“不是张岚?”

“张岚的本质是善良的,”沈翊转过头看了一眼讲台上的肖像画,“她口口声声说不想和何友峰扯上关系,想能动手这么多年她早就动手了。”

“现在她要动手,也不是毫无理由吧。”

“不,她连活着都只是苟延残喘,又怎么会去干涉别人的死活,”沈翊回过神来,“除非,那个人是她在意的人。”

“在糟糕的家庭关系里长大的,可不止张岚一个人。”

杜城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准备好材料,三十分钟后再审张岚。”

 

十七

 

再次看到张岚的时候,不过才过去短短数小时,她的模样却像是苍老了好多岁。她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眼睛红肿着,在竭力遏制自己不要哭出来。她压抑地坐在那儿,整个人颤抖得十分厉害。她的手紧紧攥住衣角,在那块布料上留下了深深的褶皱。

“我已经认罪了,我都告诉你们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张岚的声音沙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真的已经什么都和你们说了,真的。何友峰是我害的,你们把我带去监狱吧,把我关起来。我认了,我恨他,真的,我认了。”

“安眠药,”杜城提醒她,“你在之前的口供里说是两粒,而我们的尸检报告显示有大量苯二氮卓残余物。”

张岚瞪大了眼睛,“我……我记错了,可能是三……四粒,是我记错了,我就是倒了一些出来,我没有仔细数。”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说出来的话,不会经过太多的修饰。”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记不清了……”

沈翊歪头看了她一会儿,他抬起右手握了一个虚空的拳,像是拿着什么东西,轻轻地晃动了一下,“还记得吗,那天你拿起安眠药瓶子,它的声音,哐当,哐当。”

“那个声音很清脆吧,清脆到数量都对不上。”

“别问了,求求你们,别问了……”张岚的表情开始有些惊慌失措,“是我做的,我已经认了,都是我做的,求求你们,抓我吧……抓我吧!”

杜城没有理会她的语无伦次,直接点明,“张岚,请配合我们的调查。你说安眠药是最近刚配的,但是你晃动的时候,里面至少缺了半瓶的数量。”

“如果是一瓶新配的安眠药,那么在使用过两三天之后,药粒不过是少了几颗,晃动的时候声音是相当沉闷的。”

“你知道这件事,并且默许了这件事。”

“你能自然地拿起它,因为在你的潜意识里,这件事与你无关。”

杜城的话语有条不紊地阐述出来,每一句话都是一根根压在张岚身上的稻草,向着她的心理防线施压。但张岚依旧是坚持自己的原话,一句都没有退让。

“我不是……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张岚深呼一口气,眼里满是乞求,“是我给何友峰下的药,是我害死的何友峰……”

“马茂菊在你前半段的生命里留下来的恨,会从何友峰消失的那天起渐行渐远。可是,何嘉辉呢。”沈翊放下了虚握着的手,“从他出生的那天起,一直到他成年,他的成长经历,就是一帆风顺了吗。”

在听到何嘉辉的名字从对面的那位警官嘴里说出来时,张岚眼里的乞求消失了,连带着那一点微弱的光芒。

杜城注意到了张岚明显的表情变化,他拿起了一份文件,是他们之前的审讯里张岚的口供,“那好,那么就按照你说的来,‘以上笔录我已看过,与我所说一致’是你写的,这份笔录里你签过字画过押。既然你说收入都被马茂菊拿走了,那么何嘉辉的生活来源是什么?”

张岚死死地盯着那份笔录,眼神快要把那几页纸烧出一个洞来,许是一时紧张,说出来的话也开始前后矛盾“辉辉……我也会给他一些……”

“何嘉辉有工作吗?”

“他没有……他有,他有!在城西的一家电玩城,他经常去那里,”张岚喃喃道,“何友峰,还有何友峰每个月会给我们一点点生活费,我省下来给辉辉的……”

“何友峰给的生活费?”沈翊细细琢磨了一下,“何友峰这样的人,东西只有在自己身上才最安全。”

张岚避开了沈翊的目光,她的神色开始变得不自然,她不敢再说些什么,生怕哪句话会出现疏漏。几番对话下来,她已经对这位看起来尔雅温文的警察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他总能通过轻描淡写的话戳穿她所有的伪装。

“所以,何友峰只会把钱随身携带,包括睡觉的时候也是。”沈翊接着说。

“何嘉辉知道这一点,会在他常用的水杯里加入安眠药。当他熟睡的时候,从他身上搜一点钱出来。”

“不是!不是的!是我做的!和辉辉没有关系!”张岚惊恐地反驳,但是她的反驳太无力了,除了一遍一遍地重复自己着已经认罪的事实,她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

“你当然知道这件事,你默许了他的行为。”

张岚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即使这样,她的心里仍然存在着些许侥幸,只要他们没有确切的证据,所有的这些都只是无法得到证实的推断。她已经认罪了,这件事就能顺理成章地度过。

“所以——”

沈翊的话被一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敲门的是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小赵,她把文件递给杜城,“蒋哥带着搜查令去槐安南苑搜出来的,物证科的同事刚检验出结果。”

张岚看着那份文件,惊恐值再一次达到了巅峰。

杜城大致扫了一眼新的检验报告,心中有了定数,“张岚,我们在何友峰常用的水杯上提取到了两种指纹。”

“经鉴定,一种是何友峰的,”杜城看了一眼张岚紧抿的嘴唇,微微停顿了一下。“另一种,是何嘉辉的。”

“没有采集到你的脱氧核糖核酸。”

“所以,不是你。”

“不是的!都是我!都是我做的!不关辉辉的事!”一瞬间,张岚所有的故作镇定与不言不语尽数消失,她的整个世界轰然倒塌,她想站起来,却被束缚在了审讯椅上。

“他只是个孩子!辉辉还那么小,他只是个孩子啊!“她手足无措地辩解着,在证据面前,只显得苍白而无力,“抓我吧……你们抓我吧,是我做的,真的是我!”

杜城把报告放下,缓缓说出最后的结论,“经鉴定,给何友峰下药,导致其中枢神经系统障碍,继而导致车辆行驶过程中发生车祸致溺亡的犯罪嫌疑人,是何嘉辉。”

这样的场景自他成为一名人民警察以来已经见过了太多,多到这些人在审讯室里拿无数“这是真的”、“一定要相信我”这样的话语为自己叠加信任度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因为他知道,在铁证如山面前,所有斩钉截铁的发誓都只是空中楼阁。

听到最后的盖棺定论,张岚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在椅子上。

“蒋峰,立即申请逮捕证,全力缉拿犯罪嫌疑人何嘉辉。”杜城敲了敲耳机,在张岚面前留下最后一句话,随后匆匆离开。

审讯室里,张岚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

 

十八

 

新石器电玩城开在一家厂房内,原本是用作纺织工厂的,那家纺织工厂搬迁之后这块地就一直空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租给了一个情怀老板,开了这家店。

根据张岚口供中的疏漏和何嘉辉的定位轨迹核查,刑侦一队很快将目标锁定了这片区域。在他们与何嘉辉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中,这个人也并不友善,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刺头。张岚维护着她的儿子,但显然她对自己孩子的了解并不多。

电玩城的街头篮球、娃娃机、跳舞机等各种设施应有尽有,这个时间点来玩的有不少逃课的学生。比起其他地方,这里的代币并不算贵,一块钱能换四个。

他们在一片吵吵闹闹中很快锁定了目标,何嘉辉戴着一顶棒球帽,和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坐在一台街机前面。

何嘉辉大抵是那几个孩子的老大,他坐在最中间。远远的能看到他正全神贯注地飞速摇动着操作杆和拍打按键,嘴上还在说这些什么的。

“何嘉辉,”杜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何嘉辉面前出示证件,“ 北江分局刑侦支队,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原本以为何嘉辉会在露出片刻的迷茫之后会骂骂咧咧地束手就擒,万万没想到他在看到警察证的一瞬间,抄起一边装着还剩下大半游戏币的篓筐甩向杜城,从凳子上跳起来转身就跑。何嘉辉的动作过于迅速,以致于杜城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抬手挡住迎面砸过来的一筐游戏币,将沈翊挡在身后。

“他娘的!别让他们跟着我!!”何嘉辉撂下一句话,就往电玩城后门的方向匆匆跑去。

游戏币如天女散花般落在地上滴溜溜地转,杜城将沈翊护在身后,被一群男孩团团围住。

那些孩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事态的轻重,他们只当是老大派发给他们的任务,起哄着将杜城和沈翊簇拥到中间。

情急之下,杜城迅速打开对讲机,“犯罪嫌疑人何嘉辉从后门出逃,立即追踪!”

“收到!”耳机那边传来蒋峰的回答,以及一连串嘈杂的奔跑的声音。

“让开!”杜城严厉地吼。

“警察骂人啦!”一个男孩高声喊了一句,一群人立马嘻嘻哈哈地笑开。

杜城瞪着他们,“家里知道你们逃课出来玩吗?”

最开始发声的男孩显然不知道天高地厚,很显然,在何嘉辉离开之后,他就是这群孩子的老大,“关你什么事哦!”

“你们这种行为是在助纣为虐!”

杜城的话并不能引起男孩们的反思,反而又是一阵哄笑。

沈翊皱了皱眉,他打量了一下为首的那个男孩,注意到他的口袋里露出小半个红色平安符的角,“家里的老人,知道你在帮杀人犯逃跑,会是什么心情。”

为首的男孩想到了什么,突然焉了,“算了算了,让他们走吧……”

“可是峰哥说……”另一个男孩提出质疑。

“不能让我奶奶知道这件事!”为首的男孩吼他,“让开让开,都他妈让开!”

“还是让开吧……”另一个有些瘦弱的男孩偷偷和身边的人说,“我也不想进监狱……”

男孩们很快作鸟兽散,杜城迅速带着沈翊跑回电玩城门口发动牧马人。

“蒋峰,上报嫌疑人位置!”

“嫌疑人骑摩托车正在往郊区的方向!”

“继续追踪!”

“城队,他停下来了,我们的车过不去!”

“上报位置!”

“在北江西河这边的荒地,往西两百米!”

杜城一脚油门踩到底,沈翊的脑袋因为推背感重重地往后撞在座椅上,但他们都不在意。当务之急,是将何嘉辉缉拿归案。

 

十九

 

北江西河的荒地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河岸,不光蒋峰的警车过不去,何嘉辉的摩托车在这里也颇受阻碍。他不得不把摩托车扔到一边,拼命往前跑。

逃离糟糕的家庭,逃离该死的追逐,逃离无尽的噩梦。

风声在他身边呼啸,身后的尾巴紧追不舍。他的棒球帽早就在奔跑中不知道掉在哪处草丛中了,但他无暇顾及,磕磕绊绊往前跑。

杜城将牧马人扔在荒地的边缘,一路狂奔到蒋峰所在的位置时,他们已经在这边停了下来。何嘉辉慌不择路冲进了河里,在及腰深的地方进退两难,举着水果刀与岸边的蒋峰对峙。

“何嘉辉,立即放下凶器,你已经被包围了!”蒋峰紧紧握着轮转手枪冲他喊话。

“为什么要抓我!我又没有犯错!”

“你涉嫌过失杀人罪,现已被我局提请拘捕!”

“我没有!我没有杀人!”何嘉辉歇斯底里地大喊,“你胡说!”

“何友峰死了!”

“又是何友峰!”何嘉辉又后退几步,现在的河水已经越过他的腰线了,“我都说了,何友峰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和你没关系你跑什么!”蒋峰吼他。

何嘉辉恶狠狠地一口唾沫吐到水里,“老子看到你们就烦,晕警察行不行!”

“少贫嘴!鉴定发现何友峰腹中存有苯二氮卓,”蒋峰顿了顿又补充,“存有安眠药成分!在他常用的水杯上提取到了你的指纹,你说和你没关系?”

“老子给他吃安眠药又不是一天两天,他自己寻死关我屁事!”何嘉辉死不认错,将水果刀在身前比比划划,拼命阻止面前数个警察的靠近。

杜城想要下水,何嘉辉立刻将水果刀做出了投掷的样子,迫使杜城停下脚步。

“离我远点!滚远点!滚!!”

“我来。”沈翊皱了皱眉头,把口袋里的手机扔给杜城就往水里踏过去,杜城想要阻拦他,但已经来不及了。

“你干什么!离我远点,退回去!”何嘉辉红着眼睛,“给老子退回去!”

 “何嘉辉,你可以选择把刀扔过来,”沈翊没有理会何嘉辉的声嘶力竭,他小心翼翼地淌着水,一步一步向何嘉辉的方向靠近,“同时,你也会失去最后的防身工具  。”   

“你干什么!离我远点!滚啊!”何嘉辉的声音几近沙哑,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些许哭腔,他的水果刀上下挥舞着,既不敢扔出去,也不敢收回来。

最后,沈翊在距离他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你可以说自己与何友峰毫无关系,但是你的行为间接导致了这样的后果。”

“他死了就死了,死了个人渣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根本不是我爹,他就是个垃圾!”

“死了还要拖上我,为什么还要拖上我!”

沈翊看着发泄情绪的男孩,突然冒出一句,“你想过你母亲吗?”

何嘉辉的神色缓了那么一瞬间,但很快又恢复了癫狂,“母亲?哈哈哈,张岚,只哭哭哭,只会和那个老太婆吵架!烦得老子耳朵都起茧了!”

“可是法网恢恢,你又能逃到哪里去。”沈翊努力想让这个孩子冷静下来,“你渴望自由,但自由都是有代价的。”

“就算今天你逃脱了,你的心里就真的自由了吗?”

“你不会,从此以后你都会四处逃跑。你会恐惧出现在摄像头下,会恐惧出现在别人面前,甚至一点声响都会让你害怕,这样的你觉得自由吗?”

沈翊又向前挪了一点,试图去够何嘉辉已经逐渐垂下来的水果刀。

“不要再说了!!”

何嘉辉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也注意到了在他恍惚中,后面的那几个警察也在逐渐向他靠近,他痛苦地大喊,“你退后!退后!”

他想抬起水果刀,却没想到那把刀就这样从他满是虚汗的手中脱落,就这样直直地向沈翊甩过去——

“小心!!!” 杜城再也顾不上危险不危险了,他拼了命地向沈翊的方向跑去。

沈翊也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飞过来的水果刀划在了他的肩膀上,又滑落到水中。

突如其来的刺痛感让沈翊一个踉跄向后跌去,却没想到后退了几步又被水草绊到,失去重心的他直直地倒了下去。

混乱中,他的脑袋好像磕到了什么东西,可能是水里的石头,可能是什么废弃物。一瞬间,头上的,肩膀上的疼痛全部向他席卷而来。他刚张开嘴,河水又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涌进他的口鼻。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翊!!!”

“沈老师!”  

意识消失之前,他看到蒋峰和何嘉辉扭打在一起,看到杜城哗哗地踩着水朝他冲过来,杜城的手表镜面反射的太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好像有点累。

他好像,要睡了。

 

二十

 

回忆结束的时候,沈翊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场景,他有些迷茫,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所有人都消失了,他不知道杜城冲到了哪里,不知道蒋峰是否已经将何嘉辉捉拿归案,他只觉得后脑勺有点疼,一阵一阵的。 

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可是他四下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天了,沈翊又来到了这片河岸。这里的太阳光越来越强烈了,刺激得他不得不抬起手遮挡住光芒,可那束光又温暖得要命,他不自觉地想去拥抱它……

 

沈翊睁开眼睛的时候,先是粉刷得干干净净的天花板,然后是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房间。他想动一动,可是肩膀上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停下动作,只能微微动一动手指,这才发现杜城正握着他的手。也许是这细微的动作惊醒了杜城,杜城猛地抬起头。

杜城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满是胡茬,双眼布满了血丝,明显是几天都没有睡过好觉。

“我……”沈翊张了张嘴,他的喉咙干得要命,只能听到自己发出像砂纸摩擦桌面的声音,“水……”

杜城跳起来,膝盖撞到了病床的铁架上疼得不行,但他完全顾不上了,立马去把一边柜子上的水杯拿过来,把吸管摆到沈翊恰好能够着的位置。

杜城看着他,眼眶有些红,努了努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好像梦到我们分手了……”沈翊喝完了水,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胡说。”

“星期天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分手了?”沈翊努力地回想着,但他做不了太大的动作。他的头是侧着的,后脑勺的部分还裹着纱布,虽然伤口已经结痂了,但稍微动一下还是会疼。

杜城哭笑不得,“对,你提的,我没同意。”

“我们现在和好了吗?”

“都说了,分手我不同意。”杜城抽了抽鼻子,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这些天沈翊安静地躺在这儿,他就一直陪在沈翊的身边,每一天都过得无比煎熬。  

沈翊想别开头,但顾及到后脑勺还有伤,不得不转移了话题,“人抓到了吗?”

“谁?”

“何嘉辉啊。”

“抓到了,当天就抓到了,”杜城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纱布包住的脑袋,“你不会磕到石头磕傻了吧……”

沈翊看着他的眼睛,“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找了你好久。”

一瞬间,杜城的眼眶突然湿润了,“快昏迷半个月了,你快吓死我了!”

还想辩驳些什么,杜城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突然抱住了沈翊,小心地避开他还受着伤的肩膀,闷在他的颈侧,声音闷闷的,“你不准再冲到前面,我怕保护不了你。”

“好好好。”

沈翊想了想,又说,“我想回家。”

“好,等你伤好,我们回家。”

 

窗外鸟鸣阵阵,梅雨季在这一刻终于放晴。

那些溺了水的人,有人自甘沉没,有人向死而生。

 

 

 

 

- 正文完 -

 

 

 

*  Summary内容摘自艾米莉·狄金森《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原文内容为“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

* 《玛丽·弗雷德里卡·格威德肖像》为约翰·威廉·格威德在1883年所作的第一幅成名之作,解析内容是根据画家和他妹妹的经历胡诌的,如果恰好蒙对,我运气好orz

* 涉流程相关无任何专业性,请勿深究,仅作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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